2007/12/20

一條河流之死

星期五下午,一如往常的返回僅隔三十公里的老家。看著計速表從兩位數快速邁向三位數,腦中卻被某種念頭深深纏繞;那是一個夢,更確切的表達,兒時記憶與某段小說情節交疊紛揉的情境。還沉溺其中,一道怵目驚心的影像把我拉回現實。推石磊磊,毫無喘息空間地衝擊我的瞳孔,已經找不到靈魂的河川正在我面前低聲呻吟。

「台灣河流多為東西流向,可是島嶼地形南北狹長,流量都不大。」高中地理老師拿著黃色粉筆快速的在黑板畫上濁水溪、八掌溪的流向;清了清喉嚨,續道:「所以說,夏季總是暴漲、冬季卻乾涸乏雨,尤其是我們所居的中南部。」是了,現在是十一月底,正是旱季。可是這些積滿河床的巨石絕對跟上游的濫墾濫伐脫不了關係。

穿過層層灌木,就是源頭了。伴隨著淙淙溪流,一位白衣女子秀髮如絲,微踞江前;等著伊人歸來。神情哀悽,仿若訴說著無限的悲傷,朱唇啟,呢喃泣訴。

「你每個星期都回家,好歹也去廟裡給神明上個香吧。你爸爸我可是廟中主委,結果兒子只有新年才去上香意思意思。不像話!」退伍後,父親一直以”神職者”為榮,完全聯想不起來他過往二十二年是個威風凜凜的主任教官。「是是是,我這就去。」為人子女,永遠的唯唯諾諾。

家族與廟裡一直有著密切關係,當初改建之時,已在廟旁住了近四十年的祖父與叔叔慷慨捐出土地以供擴建,自己遷徙至村西鄰近縣道的平房。而幼時父母繁忙由祖父一手扶養的我,對廟前一代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只是那份親切自國小五年級時的改建後漸漸消融了。今之大殿,比起過往的鄉野小祠擴大三倍有餘,氣度恢宏,大門前還有蟠龍旋柱頂天,內廳外殿均飾以金箔、盡是輝煌,也多了分陌生。可是廳堂裡頭卻有一位一點也不陌生的人。

望著身旁流向地平線匯集於一點的東逝水,女子婉約低誦「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嗨,阿哲,好久不見了。」我向他打招呼。阿哲,我的孩提玩伴,我們總是在廟前放肆玩耍,惹得附近午睡正甜的姨婆破口大罵。國小畢業後因為就讀不同國中而失去音訊。「你也是。」說完輕搥我胸口,跟小時候一樣。一聊之下,瞭解他後來考取市區國立高中,現在就讀台北某大學名校。

「果然啊…」我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
「果然什麼?」阿哲一臉不解。
「台北啊,不論小學、國中、高中每個求學階段都有許多同學在大學時甚至更早就一窩蜂的湧進大城市。」

不等他回答,我續道:「好像夜間昆蟲趨光而飛似的,對我們這些鄉下小孩而言,台北是個太陽搬耀眼的存在。」
「也對啦,都市化現象在東亞國家的發展中進化劇烈嘛,只怕我也不例外。」我半帶自嘲的結束論證。
「台北的確是個生活機能充分的地區,可是,我並不眷念那裡。」阿哲思索後回答。
「不習慣?」我詢問。
「都三年了,怎麼還不習慣。」他仰望觀音神像,深吸了一口氣:「只是,一直有道聲音驅使我回來。你知道嗎?我一個月回來三次。」
我嚇了一跳:「三次!那跟我一樣了。可是我很少遇到以前的朋友,還以為只有自己常回家呢。」
他笑了一下,輕聲寄語:「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是了,那是夢中女子未道完的詩句。「或許,很多人不曾離開,卻一直等待別人找到自己。」阿哲說出我內心深處。我突然領悟夢境,江水之源是與某些人的共有回憶,白衣女子是我自身的反射,只是我沒有發覺。
「所以我們才溯源而上,回到這裡,記憶深埋之所。」順著阿哲的視線,我才發覺觀音神像仍是過去那尊,外身已經略為斑駁,卻依然憐憫的凝視祂所庇佑的子民。

我提到昨日那條完全乾竭的河流,阿哲默然:「你也知道,就地理現象,這是季節性停歇加上沙石業者盜挖。夏季湍急暴漲,冬季復乾旱,如此不斷循環。」他搖了搖頭:「終究,走向滅亡。」

我忘不掉他離去前的結語:「用村上春樹的語法是;不是河流死亡了,而是河流在人心中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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