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君得年四十有七,少時有俠氣,好使酒….民國某年某月某日晚間九時許欲從台中返家,於途中車禍身亡….其屬聞放聲哭道:長官棄我乎?”
兩年前,受託為高中同學寫了篇墓誌銘,非是同學身故,而是為他的選修作業捉刀。雖然高中三年期間相熟,但兩人畢竟只是十九歲的青少年,社會歷練、人生滋味幾乎是一片空白,以至全文鋪陳的索然乏味,先勾勒我過去認識的個性;平淡無奇的青年中年歷程,最後莫名其妙的事故而亡。雖是大半虛構的生平,但在行筆之間卻不時感到操縱生殺大權之微妙;尤以死亡方式最為苦惱,槍擊顯得此君背景複雜、多行不義之事。病死又讓我聯想連續劇灑狗血的低俗劇情。自殺?How miserable he is!
"那就車禍囉?"顏君遂得其死因。
在這個荒謬的創作過程中,思緒自然而然的回溯至高中時期,某次英文老師的老生常談印象最為深刻。老師課文講至段落,指示全班自習。少頃,嘆了口氣”人活到某個歲數啊,就會發覺身邊親友一個個飄零落去。”他板起手指頭開始數著”一、二、…七。別的不說,光是教過的學生就死了七個了。””最近那個怎麼死的,好像是夜間騎車,經過一座橋時視線不清,直接撞上橋墩,人在空中轉了三百六十度摔到滿是石頭的枯河裡”老師邊說還相當逗趣的轉了轉,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不意成為後來寫當時在場某人的墓誌銘之題材。
過去以為老師口中說的"某個年齡"是如他知命之年,已能看透紅塵的體認,
但我錯了。
悄悄的,就讀大學以來厝邊鄰居有幾人已在記憶裡變得模糊乃至於只剩一團烙黃色煙霧。最先的隔壁老爺爺,全家剛搬來不久即過世,只見過一次面。再來是小溪旁的阿桑,平日帶著褐色老花眼鏡,小學時落放鞭炮曾被她教訓一頓。最近是三個月前,返家不意問母親”附近那位退休郵差歐吉桑怎麼常常不在?”母親有點惋惜的回答"死了,不抽菸不吃檳榔,生活作息正常。一去身體檢查就是肝癌末期。"父親踱步過來補上一句"因為伊愛飲酒!跟你阿舅同款。""你看你阿舅,也是愛喝酒,才五十歲就得到糖尿病。"隨和雙眼死瞪著我手上的保麗龍杯"還喝!你想跟他一樣啊!”
童年回憶裡,有幾次歐吉桑身穿深綠色制服的模樣,除此之外,歐吉桑總是坐在門口的長板凳上看著寥寥人車沉思不語,偶而一群好友上來串門子才會難得開口說話,更多的時候,他臉上表情肅穆甚至比職業軍人的父親還要緊繃。半年前,我準備騎車返校時,他指了指"堵仔(腳架)沒拉起"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每次經過他家門口便會想起這句話;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此情此景譬如昨日的鮮明,仿若他未曾離去。起出不明所以,只當作觸景傷情,其後他的一言一行逐漸浮現,縈繞不去。他是一位鄰近長輩,卻非至親,為何一再回想?
讀到多桑與紅玫瑰一書,編輯在封底寫下一段感言”"在讀這本書的初稿時,我聯想起一部電影。德國導演溫德斯多年前曾拍過一部紀錄片,叫做《尋找小津》,紀念已故的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溫德斯找到很多認識小津的人,請他們回憶小津生前點滴。有一幕我印象深刻:一個男人坐在公園鐵椅上,描述他與小津如何如何相處,說著說著竟哽嚥了。我在漆黑的電影院裡靜靜落淚。往記憶中尋找一個人的輪廓,追討到的,卻是自己的想念。”
不論是歐吉桑或是那位同學,我對他們的回想多是自己的想念,當我試圖描述他們過去的輪廓時,往往只有片面的回憶。極少的個人認知,就像故障的電腦螢幕,不論畫面不斷更新,總是隱約透出某次操作重要程式的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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